我看刘亮程作品中的“风”
徐长征
因为《今生今世的证据》,而喜欢上了《一个人的村庄》,读了《一个人的村庄》,就迷恋上刘亮程描摹的风。
刘亮程住在黄沙梁。这个村子就坐落玛纳斯河畔、靠近沙漠的地方。正好在西北风的风带上,所以经常刮风。这些有形无形的风融入了刘亮程的生命,支撑起了刘亮程散文的众多篇目。刘亮程笔下的“风”独具性灵,别有风味。他曾说:“我喜欢风,我是在风中长大的,我也能听懂风。我想在新疆生活,一个人假如能够听懂风声,他就可能听懂大地上所有的声音。”因此,解读刘亮程的散文,“风”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。
一、刘亮程笔下“风”的多重意义
刘亮程笔下的“风”不再是单纯的自然物,经过了作者情感的点染和思想的浸润,成了内涵丰富的意象。
1.表明命运的不确定。在《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》一文中,作者说:“生命就像一场风,我们不知道刮过一个人的这场风什么时候停。”生活就像列车,也会出轨。刘亮程常常借助风来表达这种偶然:“我太年轻,根扎得不深,躯干也不结实。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,像一棵草一片树叶,随风千里,飘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。”这里的“风”是足以改变人命运的一股强大的力量,因为这种力量,人生充满偶然,人无法把握自己,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:“你只好等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”。
2.传递生命中的寒冷。卡夫卡曾写下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文字:“无论什么人,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,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,但同时,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,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,而且更多;总之,你在自己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,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”。人无法拒绝生命中的冬天,也无法拒绝冬天里的寒风。作者对此深有体会:“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。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收拾掉了,现在全部地对付我。我围抱着火炉,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。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,我其余的岁月,我的亲人们的岁月,远在屋外的大雪中,被寒风吹彻。”“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,孤独的过冬。我们谁也帮不了谁。”生命在个体意义上是孤独的。这里的寒风不是一道风景,这是大自然的寒风,最原始的力量,最粗暴的残害者。“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。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,现在全部对付我”“寒风”的意象,蕴含了作者对人生境况的体验,寒风里有岁月的流逝,有家境贫寒底色,有年老多病无奈,也有人性的冷漠、麻木与自私,体现了生命的困境。
3.肆无忌惮的破坏者。风能改变许多人和事物,人在风的面前显得很无助。风会改变整个村庄:“如果所有粮食在风中跑光,所有的村人,会不会在风停之后远走他乡,留下一座空荡荡的村庄。”风影响人们的生活:“风突然从天上掼下来,轰的一声,整个地被风掀动,那些房子、圈棚、树和草垛在黑暗中被风刮着跑,一转眼,全不见了。风在和人故意捣乱:“一小股贼风,刮斜篱笆便跑了,父亲打量了一阵,过去蹬了一脚,整段篱笆齐齐倒了。靠近篱笆的几行菜也村倒了。”“西风和东风在大地上比本事。西风过来推倒一堵墙,刮歪几棵树。东风过去掀翻一座房顶,吹散几垛草。”风对人生活的改变,远远达不到现代工业对人类生存环境的破坏。作者痛心地写道:“不管多大的风,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的工夫,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,带给土地的将是永久的刺痛。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消磨掉它。”只有把尊重自然作为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基本准则,人类才能真正实现文明与自然的和解。
4.推动变革的力量。风是一种强大的变革力量。“我不知道村庄正朝哪个方向移动,是回到昨天呢,还是走向冬天的另一个地方。”“也不管你喜不喜欢,愿不愿意,风把你一扔就不见了。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,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,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。”“风在哪停住哪就会落下一堆东西。我们丢下后找不见的东西,大都让风挪移了位置。”“风”以其强大的推动力改变着村庄,社会也总在“风” 的推动下向前发展,一切都在变化。这种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?作者没有回答。
5.匆匆的过客。在作者的笔下,风是一位长途跋涉的旅人,他一路呼喊着,口干舌燥,步履匆匆:“马路走人也过风。早先人们在两边盖房子,中间留条大道,想到的就是让风过去。风是个大东西,不能像圈羊一样打个墙圈把风圈住。让天地间一切东西都顺顺当当过去的地方,人才能留住。走到村口时刮大风了。费劲朝前迈,有时却被风刮回去,反而倒退一步。等风过去了,再回去。我们背柴回家的路,不是风的路。”“小时候,我们不懂得礼貌地让到一边,让一场大风刮过去。多少年后它再刮过这里,漫天漫地的风飘逝的事事物物中,再不见那四个顶风背柴的人。整个天空大地,都是风的路了。”
6.家庭中的一员。作者运用拟人手法,写出了人和风独特的关系,这些“风”早已融入作者的生活,成为家庭的一份子:“再没有那扇一开一合的院门,像个笨人掰着手指一下下地数着风。风刮开院门时一种声,父亲夜里起来去顶住院门时又是另一种声音——风被挡住了,风在院门外喊,像我们家的一个人回来晚了,进不了门。我们在它的喊声里醒来,听见院门又一次被刮开,听见风呼呼地鼓满院子,顶门的歪木棍扑通倒在地上,然后一声不吭。”“许多年前的那个深夜里,风就是这样推刮那两扇院门,它们支撑不住了,便猛地敞开。”
7.村庄的记忆和见证者。当人真的遗忘了那些人和事,人能去问谁呢?问风。风虽“漂泊不定”,但他是一个永恒的见证者。“我依旧会在那时的微风里,闻到米饭和拉面的香味,闻到炒土豆和酸白菜的香味,闻到酒、烟叶和清茶的香味……我在虚茫的飘游中必然被这们唤醒。我会激动,无由无端地感激我曾实实在在经历的一切。”“我太熟悉这里的风了。多少年前它这样吹来时,我还是个孩子。多少年后我依旧是一个孩子,怀着初次的,莫名的惊奇、惆怅和欢喜,任由它一遍遍地吹拂。它吹那些秃墙一样吹我长大硬朗的身体。刮乱草垛一样刮我的头发。抖动树叶般抖我浑身的衣服。我敞开心,松开每一节骨缝,让穿过村庄的一场风,同样呼啸着穿过我。”“没有还在吹刮着的那一场一场的风,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——即使有它们,一个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。”
二、“风”的多种写法
风本无形之物,无形之物怎么描绘?林斤澜在《春风》一文中这样描写“一夜之间,春风来了。忽然,从塞外的苍苍草原、莽莽沙漠、滚滚而来。从关外扑过山头,漫过山梁,插山沟,灌山口,呜呜吹号,哄哄呼啸,飞沙走石,扑在窗户上,撒拉撒拉,扑在人脸上,如无数的针扎。”林斤澜先生所写虽然是春风,但这是北国的春风。有声、有形,气势宏伟,让人顿生身临其境之感。刘亮程怎样写风呢?
1.运用拟人手法,将风看作是黄沙梁的一员,赋予其鲜明的性格。
刘亮程的散文多用拟人或是拟物的手法,进行人与物的角色调置,与自然万物进行平等的对话交流。刘亮程说:“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,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,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。”人与物之间是共融的,是平等的,人与物只是名字不同罢了,是人与物的共同生命支撑了这个世界的存在。在作者笔下,黄沙梁的“风”被赋予了多重性格。“风”是一个匆匆的过客:“小时候,我们不懂得礼貌地让到一边,让一场大风刮过去。”“风”是一个“和事佬”:“当时在刮东风,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叶子,和李家杨树上的一片叶子,在空中遇到一起,脸贴脸,背碰背,像一对恋人和兄弟在空中欢舞着朝远处飞走了。他们不知道我父亲和李家有仇。”“风”是家庭中的一员:“再晚我也能回到家里,我知道那扇院门虚掩着,刮风时院门一开一合,我站在门外,等风把门刮开。我一进去,风又很快把院门关住。”“风”是调皮的孩子:“一小股贼风,刮斜篱笆便跑了,父亲打量了一阵,过去蹬了一脚,整段篱笆齐齐倒了。”“风”是争强好胜的年轻人:“西风和东风在大地上比本事。西风过来推倒一堵墙,刮歪风棵树,东风过去掀翻一座房顶,吹散几垛草。”由于作者站在与“风”同等的位置,把“风”当做人来写,所以作者笔下的“风”才如此生动多姿。
2.直接描绘,正面绘“形”绘“声”绘“味”。
风是无形之物。庄子在《逍遥游》中说:“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之以息相吹也。”这应该是对“风”比较早的描摹。刘亮程笔下的风,有“形”的描绘:“ 我在黄沙梁见过两种风,一种从地上往天上刮。风在地上成了形,借着地力朝上飞升,先窜上房顶,再一纵到树梢。那时树会不住地摇动,想把风摇下来,如果天空有鸟群,风会踩着鸟翅迅速上升。然后风爬上最低的云,可以看到云块倾斜。风上升时带着地上的许多东西,风高空上行,在最高的天空里没有黄沙梁的一粒土一片叶子。我们都不熟悉这种风,好像天扇了地一巴掌。人变得急匆匆,关窗户,关门。”也有“声”的刻画:“风穿过空洞的门窗发出呜呜的鬼叫声”,“那个夜晚可能起风了,也可能村庄自己走动了。屋顶上呼呼地响起来,是天空的声音”“风在张开的牛水门上吹出呜呜咽咽的箫声。”“风在草棚和麦垛上发出恐怖的怪叫,像女人不舒服的哭喊。”作者还写出风的“味”:“公牛鼻子对在风中,老远就能闻见母牛的气息”“另一场风中我闻见女人成熟的气息”“风是空气在跑。风把一个村庄酝酿许久的、被一村人叶进呼出弄出特殊味道的一窝子空气,整个地搬运到百里千里外的另一个地方。”
3.借助院门、人、墙头、麦垛、炊烟等有形之物来写。
宋代画院曾经举行过一次绘比赛,画题是“踏花归来马蹄香”。众画工挥毫泼墨,各显其能,有的画骑马人手里拈着一枝花,有的画马蹄上缠绕着一枝花,有的画一匹马站在一片鲜花盛开的地方……最后夺魁的却是这样一幅画:一匹骏马奋蹄疾驰,马蹄边飞舞着几只小蜜蜂。香味乃无形之物。无形之物怎么体现?上面的故事是个极好的例子。风是无形的,看不见,也摸不着。但作者借助它物,将无形之风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①借助院门。“刮风时院门一开一合,我站在门外,等风把门刮开。我一进去,风又很快把院门关住。”“风刮开院门时一种声,父亲领先里起来去顶住院门时又是另一种声音——风被挡住了,风在院门外喊,像我们家的一个人回来晚了,进不了门。我们在它的喊声里醒来,听见院门又一次被刮开,听见风呼呼地鼓满院子,顶门的歪木棍扑通倒在地上,然后一声不吭。”
②借助人。“小时候,我们不懂得礼貌地让到一边,让一场大风刮过去。多少年后它再刮过这里,漫天漫地的风飘逝的事事物物中,再不见那四个顶风背柴的人。整个天空大地,都是风的路了。”
③借助墙头。“墙是风不熟悉的一种东西。墙经常绊住风的腿,风打了个趔趄,踉跄着穿过村子。”
④借助麦捆。“是风把麦捆刮走了。如果风不在中途拐弯,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因村子。明早村人醒来,看见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,像加来的家畜一样。”
⑤借助炊烟。“如果刮一阵乱风,全村的炊烟像一头乱发绞缠在一起。麦草的烟软梭梭柴的烟硬,碱蒿子的烟最呛人。谁家的烟在风中能站直,谁家的烟一有风就趴倒这中所烧的此火有关系。”
清代文学家刘熙载说:“山之精神写不出,以烟霞写之;春之精神写不出,以草木写之。”讲的就是这种手法的妙用。
4.通过自己强烈的主观感受来写。
作者笔下的风深透了作者强烈的情感,有时我们分明能感觉到,作者不是在写“风”,而是在写另外一种什么东西,这种东西是什么,又说不清楚,它掩盖在作者琐碎而细致的描写里。“这次,仿佛风把心中的那盏灯吹灭了,天一下子黑到了心里。”“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,孤独的过冬。我们谁也帮不了谁。”这样的句子比比皆是。普鲁斯特认为,艺术之所以为艺术,不在于艺术描述对象的伟大还是渺小,而在于作家对这一事物的感受。他说:“哪怕是微不足道的、毫无意义的东西,只要被感受到,得到再创造,就再也不是微不足道了,就成为整个生命,成为艺术。”此言得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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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单位:江苏省新沂市高级中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