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让“插图”矮化“文本”
——对苏教版必修五《渔父》所用插图的建议
江苏省 新沂市高级中学徐长征
插图是文本教学资源的有益补充,可以“增高读者的兴趣”;可如果选图不当,插图和文本的内容不契合,非但不能达到“以图补文”“借图激趣”的效果,还会矮化文本的精神内涵。
在教学《渔父》一课时,笔者曾让学生“变文为画”,设计了这样一个问题:“如果你是一位画家,你会为我们呈现一幅怎样的《渔父图》?试着描摹出来。”一位学生是这样描述的:
秋日,斜阳,江边。
屈原那绾好的发髻不知何时已松散开来,花白的头发被风吹起,甚是杂乱。瘦削的脸庞已不似从前那般红润,岁月的刻刀无声地在脸上刻下一道道时间印痕,深陷的眼窝中,凝滞着一双毫无生机的瞳子。身上的素袍已被洗得发白,挂在腰间的佩剑也失去了华丽的色彩。夕阳斜照,屈原憔悴和忧虑身影落寞而孤单。
江边,泊着一叶小舟。一位渔夫模样的老者须发尽白,短襦素服,精神矍铄,一双漆黑的眸子深邃如夜,更添几分仙风道骨。
是萍水相逢,还是命运约定?二人相对而言,屈子指天划地,渔父神态高蹈。远处的天空,一队大雁展翅掠过,不时发出几声响亮的啼叫。水天一片,晚霞如鳞。
已而,夕阳在山。渔夫肩背鱼篓,摇枻而去,歌曰:“沧浪之水,清兮……”小舟渐远,唯有歌声在江面回荡。
汩罗岸边,只剩大夫一人,忧心一颗。
(高二(1)班 王冕)
这是学生心目中的屈原形象,很有代表性。为了让学生更加深入理解屈原形象,笔者又让学生打开课文前的插图(图1),对比欣赏。可谓“一石激起千层浪”。学生发现,他们头脑中的屈原形象和课本提供的插图有很大距离。针对插图,学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:被贬的屈原还戴官帽吗?屈原不是喜欢戴高冠吗?屈原的衣服怎么像官服?文中只有屈原、渔父两个人,图中怎么成了三个人?多出来的这个人是谁呢?屈原双手所捧为何物?
学生的问题,当时就把我问住了。插图中暴露出来的问题,是教材编者的失误,还是绘画者的随意,抑或另有深意?
按图索骥,终于发现了“蛛丝马迹”。苏教版《高中语文必修五》选取的这幅图选自《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》,原为明人萧云从所绘。乾隆47年,乾隆皇帝在四库呈览时得见此图,惜其佚缺不全,命补绘其余各篇插图,由四库馆绘图分校官门应兆耗时两年完成,除临摹萧氏原作64幅以外,又补绘91幅,共计155幅。[1]
据萧氏《凡例》云:“屈子有石本名臣像,暨张僧繇图。俱丰下髭旁,不类枯槁憔悴之游江潭也。又见宋史艺作《渔父图》,李公麟作《郑詹尹图》,皆有三闾真仪,如沈亚之《外传》,戴截云之冠,高缨长铗,拭巾以明洁也。今合为一图矣。”[2]我们可以从萧云从的这段话提取三个关键信息:
1.这幅图不是单一的《渔父图》,而是《卜居》和《渔父》的合图,画名是《三闾大夫卜居渔父图》(见图1),故苏教版教材将该图命名为《渔父图》是不准确的;
2.图中屈原和渔父之外一位书生模样的人是《卜居》中的郑詹尹,郑詹尹双手所抱之物应该是象征其身份用于占卜的乌龟壳;
3.屈原手中所捧之物为白色丝巾,“怀瑾握瑜”之意,取意于“安能以皓皓之白,而蒙世俗之尘埃乎”,表明不被玷污节操之志。
至此,学生针对该图提出的问题大都可以解决了。但是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。萧云从“匠心独运”创作的这幅《三闾大夫卜居渔父》图,能体现《卜居》和《渔父》的精神风貌吗?编者选用这幅插图能契合《渔父》的意旨吗?更为重要的是,这幅绘图中还存在着一些无法解释的问题:
一是把楚人屈原描绘成“儒家夫子”与历史不符。 屈原是楚人,而楚人的服装有自己独特的地域特征。图中的人物着装却是儒服;查阅资料得知,屈原协会副秘书长、理事周秉高教授早就针对此图提出了疑问。周教授撰文指出:图中屈原所着服饰是“儒服”,而不是具有独特地域特色的“楚服”。再说楚人所穿之“衣”,有自己特点:楚人“服短衣”,区别与中原士人所穿的“儒服”“大掖之衣”。 萧云从所绘屈原之“衣”从样式看,明显是“儒服”“大掖之衣”。 画中屈原所穿的鞋子也是儒家崇尚的“履句(方)屦(鞋)”。楚人所戴的“冠”应该有两个特点。一是高。屈原在《离骚》中用“岌岌”和“崔嵬”来形容这种“切云冠”之高。二是“尖”。这是楚人的帽子和北方中原士人帽子差别最大的地方。它的形状如牛角,尖形,以示“触不直者”。萧云从所绘屈原之“冠”从形状上看,明显不是楚人所戴的“南冠”。[3]为什么屈原会以儒家形象出现呢?周教授没有回答。
二是三个人物形象风貌和文本精神不符。画面中,屈原居于中心,钟巫师郑詹尹被描绘成年轻儒家书生模样,面色柔和而恭敬,手捧占卜所用龟壳,面朝屈原,倾听着屈原的诉说。渔父怀抱鱼竿,神态安详,也是一脸虔诚之态,《渔父》中的高蹈姿态全无,完全被塑造成了屈原的“忠实听众”。最奇怪的是渔父的着装,光着脚的渔父竟然也穿着“宽袍大袖”。众所周知,渔夫多穿短衣,便于劳作。再看屈原的神态,面貌丰腴,伸颈屈背,似乎在苦口婆心地诉说自己的主张,比之文本,少憔悴落魄之态,无刚直不阿之姿。
上述两个问题,令人费解,让人不禁怀疑画家的创作水准,难道真是画家的水平问题吗?
萧云从是明末清初芜湖著名画家,被奉为姑孰画派的始祖。其诗书画达于统一和谐之境界,被誉为“神品”。作为明代遗民,萧云从深契屈原爱国之心,他的《离骚图》正是有感于国破家亡之时,作为坚贞之士“乱出托忧”之难而创作的。从《离骚图》各篇注文和序跋中可以看出,萧云从在图绘之前曾仔细研读了屈原作品以及王逸《楚辞章句》、朱熹《楚辞集注》、柳宗元《天对》和杨万里《天问天对解》等,并作精慎考据。[4]门应兆是乾隆时由工部主事派充四库馆绘图分校官,其水平也无需置疑。可是,为什么我们看到的这幅渔父图给我们留下这么多疑惑呢?
带着这些问题,笔者查阅了潘啸龙、陈欣教授撰写的《萧云从离骚图及序跋注文研究》一文,发现二位教授引用的萧云从《渔父图》和课文选用的《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》中的渔父图差别很大,而周秉高教授所质疑的《渔父图》恰恰是《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》这个版本的,潘陈二位教授引用的是民国十六年(1927)武进陶湘玻璃版印《喜咏轩丛书》本。(图2)
比较后,笔者发现,对于萧云从的64幅原作,门应兆基本是“如实临摹”,但对《三闾大夫卜居渔父图》却作了较大的改动:
一是服饰的造型变化。武进陶湘玻璃版(以下简称“武进版”)中屈原服饰更接近于楚人风俗。楚人服饰多趋于瘦长,用宽腰带束出细腰,面料多为轻薄透气的纱、罗,穿着舒适,且能彰显身份,同时为防止轻薄面料缠身造成行动不便,又以较为硬挺的锦作边,即所谓的“衣作绣,锦为緣”。[5]门应兆临摹的版本更接近于儒家服饰。周秉高教授指出其笔下屈原的服饰“与吴道子、马远笔下的孔丘十分相像”。 [6] 特别要指出的是在“武进版”中渔父的服饰完全是“短襦”,符合渔父的职业身份。
二是屈原佩剑造型和位置的变化。剑是贵族显示地位身份的一种标志。“武进版”中屈原的佩剑造型古朴,剑首是“同心圆”造型,剑柄采用“竹节柄”造型,这是先秦时期剑的显著特点。陈洪绶绘制的屈原像也是采用此造型。作家黄晓萍在《另一种召唤》中认为:“在这幅行吟图中(指陈洪绶的《屈子行吟图》),广袖长袍翘头履上,原是悬宝剑的腰,悬了一根拐杖,怎么看也那么苍凉。”黄晓萍误把这种“竹节柄”的“长铗”误认为是拐杖,闹了一个不小的笑话。(黄文被多地设置成中高考散文阅读模拟题,亟需纠正。)而门应兆临摹时把剑首改成了如意造型,这种造型在明清比较流行。再来看佩剑的位置,陈洪绶和“武进版”中屈原的佩剑均在右边,这的确和现实不符,除非屈原是个“左撇子”。因为剑挂在身体左侧,便于右手拔剑。门应兆在临摹时发现了这个问题,将剑改画在左边。
三是屈原面部变化。萧云从绘画一向不肯“苟且沿袭”,在其创作《渔父图》之前,萧看到“石本名臣像”中的屈子形象“俱丰下髭旁(见图4),不类枯槁憔悴之游江潭也”,明代画家陈洪绶的木刻版画《屈子行吟图》,其中的屈原是清瘦的(见图5),但是萧云从不愿“沿袭前人”,对前人对屈原的造像均不满意,参照了唐人沈亚之在《屈原外传》中对屈原的容貌有详细的描绘:“屈原瘦细美髯,丰神朗秀。”于是面部造型取丰腴和清瘦之间,神韵上突出其“丰神朗秀”。门应兆在临摹时,在屈原面部上作了很大改动,沿袭了“儒家夫子”的造型,在人物面部处理上更显柔和。
四是屈原所戴“冠”的变化。萧云从在《凡例》中说,屈原所戴冠的造型发端于唐人沈亚之《屈原外传》中的描绘:“(屈原)好奇服,冠切云之冠。”“武进版”中屈原所戴的冠就是高高的“切云之冠”(见图2),而门应兆在临摹时改成了“云彩形状”的冠(见图1),不知是误读还是避“礼制”之讳,难怪周秉高教授对这样的冠生疑。
五是渔父造型的变化。最明显的是,门应兆临摹时去掉了渔父手中的船桨。不要小看这个船桨,这个船桨就是画面中三个人所处情境的一个省略,暗示三个是对话的地点是在水边。当然,在岸边,将船桨拿在手中,的确没有必要,再说船桨一般是固定在船上的,不知门应兆的修改是否基于这样的考虑。
结合萧云从的《凡例》及两幅渔父图的对比分析,我们认为,“武进版”的“渔父图” 构图合理、线条流畅、人物更具神韵。更符合萧云从的创作水平和理念。为什么门应兆在临摹萧云从的《三闾大夫卜居渔父图》作了如此大的修改,我们暂且不得而知,亦未见专家论及。
二人的绘画技艺和对屈原及楚辞的研究修养,毕竟不可同日而语;两幅渔父图,其境界层次之高下也不言自明。可能因为《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》是官方修订,是乾隆皇帝钦定,故很多人便以为《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》中《渔父图》就是萧云从所作,以至于让许多学者也忽视了门应兆的这些改变。如果周秉高教授看了武进陶湘玻璃版印《喜咏轩丛书》本,估计就不会对屈原的服饰有那么多质疑了。
综上,我们对苏教版《渔父》一文所用插图提出如下建议:
方案一:撤掉《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》中的《三闾大夫卜居渔父》(图1),换之以民国十六年(1927)武进陶湘玻璃版印《喜咏轩丛书》中的《三闾大夫卜居渔父》(图2),且在图下标写完整画名,不能简写成《渔父图》,以免引起师生误解。在教学参考书中增加关于图画配置的简要说明,以免造成插图资源的“闲置”或误读。
方案二:使用陈洪绶的《屈子行吟图》或傅抱石的《渔父图》。在陈洪绶之前,屈原画像不少,但似乎都没有找到最能表现屈原人格和内心世界的造型、构图与手法。陈洪绶的《屈子行吟图》(见图3)被认为是自清代以来的两个多世纪中,凡作屈原像的画家,尚无人创作出高于此图的作品。采用此图,不足在于其中没有渔父形象。傅抱石延续了陈洪绶的屈原造型,使之描绘的屈原想象很接近于想象中的真实。[7]傅抱石的《渔父图》(见图4)采用反衬手法构图,人物的外貌和性格表露无遗。屈原脸上体现着智慧及其反对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;渔父满面皱纹、一脸沧桑。作者用渔父之“遁世”来烘托、歌颂屈原忧国忧民之精神,达到“借古人来抒发自己胸中之块垒”之目的。采用此图,不足在于屈原形象是主体,渔父则被推向对立面,有所矮化。
方案三:邀请书画名家重绘新图,把屈原和渔父放在平等的位置去塑造。《渔父》一文,再现了屈原用“坚守”战胜“折节”、“决绝”战胜“彷徨”、“高贵”战胜“世俗”的自我净化的痛苦心灵历程。屈原刚直不阿,不愿与世俯仰的性格十分鲜明,此外,文章问答式的表现手法,用墨上的平分秋色,“莞尔一笑”的细节刻画,谁也没有说服谁的开放式结尾,也让后世收获了“渔父文化”。渔父那“莞尔一笑”的高蹈形象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永远的风景。而多数构图者把屈原作为构图中心,而把渔父当成是陪衬人物,甚至作为对立面而去丑化,这明显不符合文本的精神,这样的《渔父图》只会矮化《渔父》的精神内涵,误导师生的文本解读倾向。因此,画一幅既能体现屈原坚贞,又可体现渔父高蹈的渔父图,既是对历史的负责,也是对文化的体认。
参考文献:
[1][3][6]周秉高.屈原服饰考.[J]内蒙古:职大学报,2006(1):25.
[2][4]潘啸龙,陈欣.萧文从《离骚图》序跋及注文研究.[J]安徽:安徽师范大学学报,2012(5):329.)
[5] 张璐.论《楚辞》服饰的文化内涵与历史渊源.[J]内蒙古:社科纵横,2012(12):117.)
[7]( 沈沁.试析傅抱石屈原像.[J] 安徽 :美术教育研究,2013(7):21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