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说阅读必备知识叙事张力
整理:徐长征高中语文名师工作室
一、概念解读
“张力”本是一个物理学的概念,是指物体受到拉力作用时,存在于其内部而垂直于两相邻部分接触面上的相互牵引力。美国文艺理论家艾伦·退特首次将“张力”这个概念引入到文艺学领域。叙事张力通常可以理解为一种二元对立的统一体,它们在文本内部对立、冲突,又互相牵引、拉伸,让文本变成一个紧凑而又舒缓,富于弹性的整体,具有一种立体的美感。
二、回归原文
煤全部烧光了;煤桶空了;煤铲也没有用了;火炉里透出寒气,灌得满屋冰凉。窗外的树木呆立在严霜中;天空成了一面银灰色的盾牌,挡住向苍天求助的人。我得弄些煤来烧;我可不能活活冻死,我的背后是冷酷的火炉,我的面前是同样冷酷的天空,因此我必须快马加鞭,在它们之间奔驰,在它们之间向煤店老板要求帮助。可是煤店老板对于我的通常的请求已经麻木不仁;我必须向他清楚地证明,我连一星半点煤屑都没有了,而煤店老板对我来说不啻是天空中的太阳。我这回前去,必须像一个乞丐,由于饥饿难当,奄奄一息,快要倒毙在门槛上,女主人因此赶忙决定,把最后残剩的咖啡倒给我;同样,煤店老板虽说非常生气,但在十诫之一“不可杀人”的光辉照耀下,也将不得不把一铲煤投进我的煤桶。
我怎么去法必将决定此行的结果;我因此骑着煤桶前去。骑桶者的我,两手握着桶把--最简单的挽具,费劲地从楼梯上滚下去;但是到了楼下,我的煤桶就向上升起来了,妙哉,妙哉;平趴在地上的骆驼,在赶骆驼的人的棍下摇晃着身体站起来时,也不过尔尔。它以均匀的速度穿过冰凉的街道;我时常被升到二层楼那么高,但是我从未下降到齐房屋大门那么低。我极不寻常地高高飘浮在煤店老板的地窖穹顶前,而煤店老板正在这地窖里伏在小桌子上写字;为了把多余的热气排出去,地窖的门是开着的。
“煤店老板!”我喊道,那急切的声音裹在呼出的热气里,在严寒中显得格外沉浊。“煤店老板,求你给我一点煤吧,我的煤桶已经空了,因此我可以骑着它来到这里。行行好吧,我有了钱,就会给你的。”
煤店老板把一只手放在耳朵边上。“我没有听错吧?”他转过头去问他坐在火炉旁边的长凳上织毛衣的妻子,“我没有听错吧?是一位顾客。”
“我什么也没有听见,”妻子说,她平静地呼吸着,一面编织毛衣,一面舒服地背靠着火炉取暖。
“噢,是的,”我喊道,“是我啊!一个老主顾;向来守信用,只是眼下没钱了。”"
"我的老伴,"煤店老板说,"是的,是有人;我不会弄错的;一定是一个老主顾,一个有年头的老主顾,他知道怎样来打动我的心。"
"你怎么啦,当家的?"妻子说,她把毛衣搁在胸前,暂歇片刻,"没有人,街上空空的,我们已经给所有的顾客供应了煤;我们可以歇业几天,休息一下。"
"可是我正坐在这儿的煤桶上,"我喊道,寒冷所引起的没有感情的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,"请你们抬头看看,你们就会发现我的;我请求你们给我一铲子煤;如果你们给我两铲,那我就喜出望外了。所有别的顾客你们确实都已供应过了。啊,但愿我能听到煤块在这只桶里滚动的响声!"
"我来了,"煤店老板说,他正要迈动短腿走上地窖的台阶,他的妻子却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,拉住他的手臂说:"你待在这儿。如果你还固执己见的话,那就让我上去。想想你昨天夜里咳嗽咳得多么厉害。只为一件买卖,而且只是一件凭空想象出来的买卖,你就忘记了你的妻儿,要让你的肺遭殃。还是我去。"
"那么你就告诉他我们库房里所有煤的品种;我来给你报价格。"
"好,"他的妻子说,她走上了台阶,来到街上。她当然马上看到了我。"老板娘,"我喊道,"衷心地向你问好;我只要一铲子煤;放进这儿的桶里就行了;我自己把它运回家去;一铲最次的煤也行。钱我当然是要全数照付的,不过我不能马上付,不能马上。""不能马上"这两个词多么像钟声啊,它们和刚才听到的附近教堂尖塔上晚钟的声响混合在一起,又是怎样地使人产生了错觉啊!
"他要买什么?"煤店老板喊道。"什么也不买,"他的妻子大声应着,"外面什么也没有;我什么也没有看到,什么也没有听到;只是听到钟敲六点,我们关门吧。真是冷得要命;看来明天我们又该忙了。"
她什么也没有看见,什么也没有听见;但她把围裙解了下来,并用围裙把我扇走。遗憾的是,她真的把我扇走了。我的煤桶虽然有着一匹良种坐骑所具有的一切优点;但它没有抵抗力;它太轻了;一条妇女的围裙就能把它从地上驱赶起来。
"你这个坏女人,"当她半是蔑视半是满足地在空中挥动着手转身向店铺走去时,我还回头喊着,"你这个坏女人!我求你给我一铲最次的煤你都不肯。"就这样,我浮升到冰山区域,永远消失,不复再见。
三、艺术赏析
《骑桶者》又名《煤桶骑士》,是卡夫卡的一部短篇小说,全篇翻译成中文也只有一千多字。但由于文本中蕴藏的巨大叙事张力,使得这篇小说读来回味无穷。
(一)小说构思:真实与虚幻的张力
小说讲述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天,饥寒交迫的主人公向煤店老板借煤而不得的故事。这个故事中有着卡夫卡自己的经历。卡夫卡写了这部小说时是1917年初,那是一个极其严寒的冬天,而且当时欧洲正值一战时期,煤炭供应紧缺,卡夫卡的妹妹奥特拉常常从煤炭店拎着空空的煤桶回家,在奥特拉的信件中对此有详细描述,卡夫卡对这个寒冬应该有着切肤之痛。
试想一下,如果卡夫卡用惯常的手法写作:一个穷人在一个寒冷的冬日,提着一个煤桶,走在大街上,去找富人借煤被拒绝,小说就落入了窠臼,艺术魅力就要大为削弱。但是,卡夫卡展开了想象的翅膀:主人公不是提着煤桶去借煤的,而是骑在煤桶上,一路漂浮在空中过去的。卡夫卡这样描述骑桶者:骑桶者的我,两手握着桶把——最简单的挽具,费劲地从楼梯上滚下去;但到了楼下,我的煤桶就向上升起来了,妙哉,妙哉;平趴在地上的骆驼,在赶骆驼的人的棍下摇晃着身体站起来时,也不过尔尔。
在主人公借煤不得,被煤店老板娘赶走时,老板娘只是轻轻一挥围裙,就将他扇到了冰山,更是一种奇诡的想象,让人想起了孙悟空的筋斗云。
这种真实与虚幻结合的手法的叙事手法,既给人强烈的艺术感染力,增强了可读性,又产生了叙事张力,拓展了读者的思索空间。
卡夫卡的小说,常常使用这种超现实的手法,比如《城堡》,描述的就是一个似真似幻的世界,它近在咫尺,你却永远无法进入它,又如《乡村医生》,在严寒的冬天,医生赤着身子,坐着尘世的车子,驾着非人间的马,四处流浪。
虚幻并非凭空捏造。卡夫卡巧妙的表现手法,加上对细节逼真的刻画,使得这种虚幻让人感觉十分真实。《骑桶者》始终以第一人称描述,拉近了作者与读者的心理距离;《城堡》始终笼罩着神秘的气氛,但是其中人物的一言一行,又与现实生活中的人没有差异。
(二)人物心理:坚定与惶恐的张力
小说一开始就道出了主人公的窘境:“我一定得搞到煤,我可不能冻死。”骑桶者的愿望很简单:借到煤,度过难熬的冬天,哪怕只是一丁点煤,暂时救急也行。他的内心看似十分坚定。煤店老板是一个好心人,在“不可杀人”的训诫下,想借给他一点煤,但老板娘却装聋作哑,说自己没有听见,也没有看见。主人公于是哀求道:衷心地向你问好;我只要一铲子煤,放进这儿的桶里就行了;我自己把它运回家去;一铲最次的煤也行。钱我当然是要全数照付的,不过我不能马上付,不能马上。在听到不能马上付款的答复后,借一铲子煤的要求被断然拒绝了。如果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,作者一定是在谴责老板娘的无情,同情主人公的不幸。但是,仔细分析文本,可以发现主人公的心理是矛盾的: 他想去借煤,但又要像一个“骑士”一样,借到煤又不丧失尊严。他的内心很痛苦,却又在自我安慰“妙哉,妙哉”,他也可能有害怕被老板娘拒绝的心理,所以是浮在空中展开对话,而在被拒绝后,选择到了冰山这样一个与世隔绝之处。煤桶骑士有着卡夫卡笔下那些小人物的惶恐,但他内心又在极力掩饰,这样,主人公的形象变得多样化,老板娘的面目也并不那么可憎。
(三)人物命运:故乡与异乡的张力
《骑桶者》的主人公,一直在故乡与异乡之间徘徊。小说最后他的命运是:“我飘上了冰山地带,消失不见,永远不再回来。”冰山,在这里是一个模糊的、耐人寻味的意象。一方面,冰山代表着孤独、绝望。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,借不到煤的主人公,决定永远消失在冰山,也意味着他要告别他生活的故乡。另一方面,冰山意味着圣洁、高贵。那里远离了人间的纷纷扰扰,是一个如神仙般逍遥自在的地方。如同庄子笔下的雪山,其中有美丽的姑射仙子。来到冰山,对于主人公来说,可能是一种故乡的回归,也可能是一种异乡的漂泊。
同时,主人公骑着轻轻漂浮的煤桶独行,又意味着一种无家可归的心灵流浪。在卡夫卡的作品中,塑造了很多缺乏归宿感的“异乡人”,反映出一种找不到位置感的迷茫与孤独心理,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有着一种形而上的意义。卡夫卡在《电车》中说:“我站在电车的一端,在这个世界里要找到我的一个位置,实在是没有把握;在这个城里,在我家里也是这样。”
卡夫卡文学家获得者阎连科认为,卡夫卡独创了一种“零因果”的技巧。比如,《变形记》中,格里高尔醒来突然变成了甲壳虫;《诉讼》中,K在30岁生日那天不知为何就被逮捕了;骑桶者是如何靠一只桶漂浮起来的?又是如何飞到冰山上去的?我们无从得知。这种技巧让卡夫卡的小说有了一种全新的叙事方法:小说不是通过人物的命运演绎出来的,而是靠作家的头脑构造出来的。卡夫卡,打破了线性的写作方法,构造了一个不确定性的、立体的多维世界,使得他的小说展现了极强的叙事张力。
他的小说如同一个钟摆,在虚幻与真实、理想与现实、无厘头与理性之间来回摇摆,各种元素在摇摆中展开冲撞与融合。这种叙事张力,让我们看到了参差多态的世界和人物,丰富了小说的艺术魅力。正如加缪所说:“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在于使读者不得不一读再读。”